王海滨
钻探工徐晓恩和他的两名队友结束12个小时的值机工作时,太阳已经爬上乌拉山的山梁,刺目的阳光将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们踩着碎石路往驻地走,偶尔开口说话,声音总是不自觉地提高——因为机器轰鸣声过大,长时间处在高噪音之下,他们的听力不同程度地有些受损。
离驻地还有三四百米,他们停下了脚步。昨天还平整的路面如今面目全非:路基被撕开,隔离带歪斜地插在泥浆里,碎石、沙砾和枯木铺满了路面,几块铁锅大小的石头横亘在路中央。徐晓恩眯起眼睛望向远处乌拉山的轮廓,那里晴空万里,但山里夜间的暴雨已经完成了它的破坏。乌拉山的气候就是这样捉摸不定,明明跟前万里无云,山里可能大雨倾盆,再加上植被稀疏,泥石流很容易爆发。
“又给队上添活儿了。”徐晓恩说,声音平静得像是谈论早饭。
他们小心翼翼地穿过这片狼藉时,遇上了探测组的刘旭和陈磊。他们都穿着勘探服、登山鞋,手里提着地质锤和铲子,头上扣着宽檐遮阳帽——这里地势较高,阳光直射时间长,紫外线强烈,即便有遮阳帽,肤色也早已被晒得黑红。几天前山上探到一处金矿露头,他们今天要去确定钻井平台的位置。
“驻地来了采风团。”刘旭告诉他们。
徐晓恩“哦”了一声。他的队友问刘旭为什么不留下接待。
“那不是咱的事儿。”刘旭笑了笑,牙齿在黝黑的脸庞上显得格外白。
驻地建在一处高坡上,两排钻天杨像卫兵一样从路边延伸到门口。门口挂着的牌子上写着:中国地质调查局呼和浩特自然资源综合调查中心哈达门沟项目组野外综合保障基地。集装箱搭建的简易房整齐排列,面积小的住人,面积大的是装备物资库,存放着近12万延米的岩心样本。院子的路面没有硬化,但规划得一丝不苟。院子一左一右也有两排钻天杨,早就高过了房顶;几株蜀葵在宿舍前开得正艳,成为这片戈壁上少有的亮色。
徐晓恩回到宿舍,脱下沾满泥浆的工装,将湿透的皮鞋晾在门口——每间宿舍门口都摆着这样一双鞋。简单一番洗漱后,他去食堂吃早餐。经过隔壁房间,他把脸贴到窗户上问:“你又熬夜了?吃了没?”
“不是要开新钻孔吗?钻眼复测差了十几厘米,这不行,一厘米也不能差……还真忘了吃。”说话间,杨彪从里面走出来,脸上胡子拉碴,头发也乱蓬蓬的,戴着近视镜的双眼泛着血丝。他是项目组负责人,是基地学历最高的两个人之一,博士毕业。见识过大都市的繁华,2011年,他不顾家人反对毅然决然地来到哈达门沟矿区。这期间,他们创下了在哈达门沟前山地区最深钻孔施工千米的记录,参与和组织岩心钻探近7万米,提交了金资源储量20多吨。
“他身上有一股让人不得不服的劲儿。”这是大家对他一致的认定。
“啥劲儿?”“特别能吃苦,特别能忍耐,特别能战斗,特别能奉献。 ”
现在,他和徐晓恩一起走向食堂,边看着手机边挠着头皮:“采风的老师问喜欢什么电影和名人名言,咋回答呢?”
第一个问题,徐晓恩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对他们来说,一年在野外作业七八个月,没有机会和条件看电影。即便回到呼和浩特的单位上,不是做来年计划就是参加技术培训,最大的乐趣就是陪陪家人,尤其是多陪陪孩子。
有一次,刘旭无心地说:“听人家说陪孩子做作业的会发脾气,可我很羡慕。”一句话说得好几位队员立马起身默默地走开。
第二个问题,徐晓恩想到的答案是:“你不是爱说‘井无压力不出油,人无压力轻飘飘’吗?”
这句话是铁人王进喜说的。杨彪有所恍然,却说:“再说吧。”
“怎么?”“这是那个老师昨天下午发来的信息,我才看到……还是今天当面说礼貌一些……”
两个人进了食堂,早已经过了吃饭的时间点,饭菜都有些凉。但他们毫不在意,现在的条件已经提升了数倍,以前都是租住在牧民家的闲置房子里(甚至住过羊圈牛圈),谈不上水电暖,吃泡面和压缩饼干是常态,按队员们的话说:“现在是天堂级别。”
徐晓恩对食堂里的操作也很熟悉。他曾经就是一名炊事员:“上得井台,下得灶台,是我们站上的一个要求,每个人都得要全面发展。”
两个人走出食堂的时候,遇到了钻探机长王江陵。他来自重庆的大山深处,先是在武警钻探中队,2018年部队转改,像他这样的老同志完全可以转业回乡,给年迈多病的父母尽孝,照料分居的妻儿,也有地方的老板开出30万元的年薪聘他,但他最后选择的还是乌拉山下的哈达门矿区。他说:“刚刚采风的老师读了一首新写的诗,让我更加明白了。”
“什么诗?”“有一句‘在人群之中,我比自然大很多,在乌拉山下,自然要比我大很多’。”
“明白了什么?”“明白了我一直还是个军人……”王江陵回答,目光越过他们,望向远处的乌拉山。
他们各自走回房间,徐晓恩补觉,杨彪继续核对图纸,王江陵则要为即将召开的钻探技术研讨交流例会做准备。这样的例会每周举行一次,自从他当机长以来一直没有停过。和杨彪一样,王江陵也是一个爱钻研爱创造的人,也愿意为探测队培养钻探人才,这种例会是很好的一种形式。20多年来,他带出了8个机长、18个班长……
徐晓恩的两个队友在树荫下互相理发,不讲究什么发型,只要精神就好。
接下来的时间里,小院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喧嚣和嬉闹,一如沉静而神秘的远山。
午后时分,钻探组新购置的一台全液压钻机和一台挖掘机被运送过来,搁置在大门外一侧的草地上,像两头蓄势待发的钢铁巨兽。队员们纷纷围上来,黝黑的脸上露出笑容。
“总算不用再当人肉运输机了。”不知是谁低声说了一句,引来一阵会心的笑声。
队员们太清楚过去的艰辛:老式钻机重达六七吨,在崎岖的山路上寸步难行。每次上山,都得把它大卸八块,然后靠人力将零部件一件件扛上去。那些看似轻巧的钻杆,每根都有30公斤重。一次钻探需要两三百根,意味着每个人要背着30公斤的器材,在陡峭的山路上往返十几次。
从今往后,人与山的对话方式将彻底改变。
暮色四合时,晚霞将西天烧得通红。刘旭和陈磊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迈进基地小院,工装上覆着一层细密的尘土,在夕阳下泛着金红色的光。大门口一侧的篮球场上,几个年轻队员正在挥汗如雨地较量,他们跃动的剪影被拉得老长,在蒸腾着热气的地面上忽长忽短地变幻着。拍球的击打声、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与远处乌拉山的沉默形成奇妙的呼应。
夜幕降临后,来自山东烟台的林炳磊在不远处的旷野里唱起歌来:“……我也是高原的孩子啊,心里有一首歌,歌中有我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
他在矿上已有十多年时间,家就安在了草原上。自从保障基地建立,他就住在类似传达室的那间板房里,相较之前的日子,他觉得幸福极了。
月亮升起来,北斗七星清晰可见。
大山无言,天地清幽。
如水的月光洗净了白日的尘埃,静静地流淌在院中旗杆的五星红旗上,也照亮了大门口的两个大字:报国。
在寂静的戈壁上,在苍茫的乌拉山下,这两个字红得耀眼,像是地心深处涌动的金矿,在月光下默默诉说着一群地质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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